三毛《撒哈拉的故事》—悬壶济世

灵山优选

      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，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，反过来说，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，所以懒得去看病啦。活了半辈子，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，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，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。
      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，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撒哈拉威人女人的头痛之后，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。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、消炎药和止痛药之类，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，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。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，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了下来，给了住帐篷的贫苦撒哈拉威人。
      住在小镇上不久，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，请她去看医生。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，生病绝不看医生，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，因为医生是男的，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。我处于无奈，勉强分给了邻居夫人两片止痛药。从那时候开始，不知是谁的宣传，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。更令她们高兴的是，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，这样以来找我人更多了。我的想法是，既然她们打死也不看医生，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我给帮忙看一下，减轻她们的痛苦，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，不是一举两得么？同时我发觉，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，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。于是渐渐地我单子也大了，有时居然还会出疹。荷西（三毛的丈夫）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，常常也替我捏把汗，他认为我是在乱搞，不知乱搞定背后也存在着很大的爱心。
      邻居姑卡十岁，她快要出嫁了，在出嫁前的半个月，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，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，没有脓，摸上去很硬，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，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。第二天再去看她，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同核桃一般大了，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。“不行，得看医生啦！”我 对她母亲说。“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，她又快出嫁了。”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。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，同时给她服用消炎的特效药。这样拖了三四天，一点也没有好，我又问她父亲：“给医生看看好么？”回答也是：“不行，不行。”我一想，家中还有一点黄豆，没办法了，请非洲人试试中国的药方吧。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，荷西看见我在厨房，便探头进来问：“是做吃的么？”我回答他：“做中药，给姑卡去涂。”他呆呆地看了一下，又问：“怎么用豆子呢？”“中国药书上看的老法子。”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：“这些女人不看医生，居然相信你，你不要走火入魔了。”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，一面说：“我是非洲巫医”，一面往姑卡家走去。那一日我将黄豆糊倒在姑卡红肿的地方，上面盖上纱布，第二日去看疖子变软了，我再换黄豆涂上，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，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，然后出了一点血。我替她涂上药水，没几日完全好了。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地告诉他：“医好了。“是黄豆医的吗？”“是。”“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。”他不解的摇摇头。
       又有一天，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，她对我说：“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，住在我家，快要死了，你来看看？”我一听快要死了，犹豫了一下。“生什么病？”我问哈蒂。“不知道，她很弱，头晕，眼睛慢慢卡不见，很瘦，正要死去。”我听她用的形容句时分生动，正觉有趣，这是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，很急地大叫：“三毛，你少管闲事。”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：“过一下我来，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。”将门才关上，荷西就骂我：“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呢，还以为是你医死的，不去看医生，病死也是活该！”“他们没有知识，很可怜——”我虽然强辩，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，只是我好奇心重，并且单子又大，所以不肯听他的话。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，我后脚也跟着溜了出来。到了哈蒂家，看见一个骨瘦如材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，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。摸摸她，没有发烧，舌头、指甲、眼睛内也是很健康的颜色，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，她说不清，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：“她眼睛慢慢看不清，耳朵里一直在响，没有力气站起来。”我灵机一动问哈蒂：“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？”她点点头。“吃得不太好？”我又问。哈蒂说：“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！”“等一下。”我说着跑回家去，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。“哈蒂，杀只羊你舍得么？”她赶紧点点头。“先给你表妹吃维他命，一天两三次，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。”这样没过十天，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要死去的表妹，居然自己走来我处，坐了半天才回去，精神也好了，荷西回来看见她，笑了起来：“怎么，快死的人又治好了？什么病”我笑嘻嘻地回答他：“没有病，极度营养不良嘛！”“你怎么判断出来的？”荷西问我：“想出来的。”我发觉他居然有种点赞许我的意思，
       我们住的地方呐故事小镇阿雍的外围，很少有欧洲人住，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，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撒哈拉威。我平日无事，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的女子学校，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，成都好一点的便学算术（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）。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，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，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。有一天上课，学生不专心，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，恰好抽出《一个婴儿的诞生》那本书来，书是西班牙文写的，里面有图表，有画片，有彩色的照片 ，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，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。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，于是我们放开算术，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。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，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，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。“真是天下怪事，没有生产过的老师，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。”荷西说着笑个不住。“以前她们只会生，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，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。”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，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或健康些。
        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：“三毛，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么？”我听了张口结舌地望着她，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，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。“你，几个月了？”我问她。她不会数数目，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。我终于说服了她，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，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。“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？”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。“我母亲。”她回答我。“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，我不能帮忙你。”她头低下去：“我母亲不能来了，她死了。”我 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。“去医院生好么？不怕的。”我又问她。“不行，医生是男的。”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。我看看她的肚子，大概八个月了。我很犹豫地对她说：“法蒂玛，我不是医生，我也没有生产过，不能替你接生。”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：“求求你，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，你帮我忙，求求你——”我被她求心就软了，想想还是不行，治好硬下心来对她说：“不行，你不要乱求我，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。”“不会啦，我很健康的，我自己会生，你帮帮忙就行了。”“再说吧！”我并没有答应她。
       一个多月过去了，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。那天黄昏，一饿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，我一开门，她只会说：“法蒂玛，法蒂玛。”其他西班牙文也不会，我一面锁门出来，一面对小女孩说：“去叫她丈夫回来，听懂么？”她点点头飞也似得跑了。去到法蒂玛家一看，她痛得在地上流汗，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，法蒂玛躺在席子上留下一摊水来。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，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移送，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。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，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爱心，那个中年女人一看家法蒂玛那个样子，很生气地用阿拉伯文骂我（后来我才知道，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），然后掉头而去。我只有对法蒂玛说：“别怕，我回去拿东西，马上就来。”我飞跑回家，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，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地看了一遍，心里又在想：“剪刀、棉花、酒精，还要什么？还要什么？”这是我才看见荷西意境回来了，正不解的呆望着我。“哎呀，有点紧张，看情形做不下来。”我小声地对荷西说，一面轻轻地在发抖。“做什么？做什么？”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。“去接生啊！羊水都流出来了。”我一手抱着那本书，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，四处找剪刀。“你疯了，不许去。”荷西过来抢我的书。“你没有生产过，你去送她的命。”他大声吼我，我这时清醒了些，强词夺理地说：“我有书，我看过生产的纪录片——”“不许去。”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，我两手都拿了东西，只好将手肋用力打在他肋骨上，一面挣扎一面叫着：“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，放开我啊！”“不放，你不许去。”他固执的抓住我。
        我们正在扭来扭去的打架时，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地站在窗口向里面望，荷西放开了我，对他说：“三毛不能去接生，她会害了法蒂玛。我现在去找车，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。”
        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里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，因是本地人，西国政府免费的。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，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，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。
        一天清晨，我去屋顶上晒衣服，突然发现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对小羊，我兴奋极了，大声叫荷西：“快上来看啊！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。”他跑上来看了看说：“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。”我吓了一跳，很气地问他“你说什么鬼话”，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。这时我发觉母羊生产后，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，大概是衣胞吧？看上去恶心极了。过了三天，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。“杀掉吃吧！”房东说。
        “你杀了母羊，小羊吃什么活下来？”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。“这样拖着衣胞也是要死的。”房东说。
        “我来给羊治治看，你先不要杀。”我这句话冲口而出，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。在家里想了一下，有了，我去拿了一批葡萄酒，上天台捉住了母羊，硬给灌下去，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。这是偶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，我一下给记起来了。
        第二日房东对我说：“治好了，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，已经好啦！请问你用什么治的？真是多谢多谢！”我笑笑，轻轻地对他说：“灌了一大瓶红酒。”他马上又说：“多谢多谢！”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，他的羊自然也不能喝，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。
        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，只有荷西，非常怕我，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，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。有一日他胃痛，我给他一包药粉——“喜龙— U”，叫他用水吞下去。“是什么？”他问。我说：“你试试看再说，对我很灵的。”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，事后不放心，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，上面中文他不懂，但是恰好有个英文上写着—维他命U—他哭丧着脸对我说：“难到维他命还有U种的么？怎么可以治胃痛呢？”我实在也不知道，抓起药纸一看，果然有，我笑了好久。他的胃痛却真好了。
       其实做兽医师十分有趣的，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，被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，我客窜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。渐渐地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。
      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，天气不冷不热，于是我们计划租量吉普车开到大沙漠中去露营。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、帐篷、食物搬上车时，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，她头纱并没有拉上，很大方地向我们走了过来。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，她非常明朗地对荷西说：“你太太真了不起，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，很久都不痛了。”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，一面大声说“咦，面包呢？怎么找不到啊”，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。果然，荷西啼笑皆非地望着我：“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？”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，仰仰头想了一下，告诉他：“上个月开始的。”“补了几个人的牙？”他也笑起来了。“两个女人，一个小孩，都 不肯去医院，没办法，所以。。。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，足可以咬东西。”我说的都是实在的。“用什么材料补的？”“这个不能告诉你。”我赶紧回答他。“你不说我不去露营。”居然如此无赖地要挟我。好吧！我先抛开一步，离荷西远一点，再小声说：“不脱落，不透水，胶性强，气味芳香，色彩魅力，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？”“什么？”他马上又问，完全不肯用脑筋嘛！“指—甲—油。”我大叫起来。“哇，指甲油补人牙齿！”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刷一下完全竖起来，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，我看他吓得如此，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，等他想起来要追时，我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。
      

三毛三毛

散文也发上来！

灵山优选

三毛三毛 发表于 2016-4-18 14:37
散文也发上来！

好喜欢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，放在床头的一本书，非常推荐。

baby~

很喜欢三毛的散文。

三毛三毛

灵山优选 发表于 2016-4-20 20:35
好喜欢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，放在床头的一本书，非常推荐。

喜欢三毛的属正常，可别喜欢荷西哦 :lol

灵山优选

三毛三毛 发表于 2016-4-21 15:49
喜欢三毛的属正常，可别喜欢荷西哦

如果喜欢荷西的话，就是因为三毛，我爱屋及乌:lol

三毛三毛

灵山优选 发表于 2016-4-21 16:06
如果喜欢荷西的话，就是因为三毛，我爱屋及乌

;P金屋藏娇